扎根乡土10余年,他这样做校本教材……
回到儿童,回到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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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小平(北京天下溪教育咨询中心副总干事、乡土教材项目负责人)
家乡消亡之痛,不只是为镇子上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变成了柏油路,也不只是为长着青苔的老屋日渐衰败最终倾倒,而是因为在新一代人的心里,家乡的概念似乎是一片空白,我们的乡土文化正在整体消失。
现在,尽管很多孩子还生活在乡间,但是,他们却对自己的家乡一无所知。还有许多孩子住到了学校里,学校盖在乡上甚至到了城里,他们与自己原生态的生活基本隔断,所能得到的只是课堂上学到的那一点点知识。然而,课堂上的数学、语文甚至地理、历史,基本上和他们的家乡无关。他们不了解自己生活的土地,不了解家乡的自然生态环境,和在这种环境中祖先日积月累沉淀下来的生活智慧。他们不知道墙外蓬勃生长着的植物的名字以及它们与自己生活的关系,不知道父辈耕种的土地或放牧的牛羊的生长过程以及管理它们的方法,不知道自己家族和家乡的历史,对于本已形成家乡风俗的那些生活常识和礼仪一无所知,甚至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真的成了一代没有根的空心人。
这样的孩子会自卑,因为他们断绝了和家乡土地的联系,没有储存在心底的、支撑心灵成长的力量源泉。他们会觉得自己无处生根,就好像一面没有打好地基的墙,即使表面再漂亮,恐怕也会在暴风雨的冲击下轰然倒塌。
而这些,正是我10年来从事乡土教材田野调查、研究、编写最主要的原因。
四川,阿坝州茂县,黑虎羌寨脚下,黑虎乡中心小学。
学校由三层不很高大的楼房组成,呈小写的n字形,稳重而稚拙。石片和黄泥砌成的外立面温馨又和悦,和环抱着它的大山融为一体——仿佛是大山的子孙,既延续了大山的血脉,又绽露出新潮的性情。
我不是来看建筑的,我是来看学校的孩子们的。由我主编的阿坝州羌族乡土教材《沃布基的故事》正在这个学校的课堂上使用。沃布基是教材中的一个人物——一个10岁的羌族男孩,他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生活,用自己的脑子探究生活,带着使用这部教材的小伙伴们一起认识家乡、领悟家乡文化。
几个羌族孩子已经等在台阶上,他们是五年级的杨和科、王洪波和余滔。现在,羌族人的名字大都汉化了。
孩子们要带我到他们家里去,他们的家在黑虎羌寨的碉楼里。要出发了,他们仰头问我:“王老师,我们先带您去家里,还是先带您去看将军墓和将军寨?”
“将军墓?是哪个将军墓?”我明知故问。
“大将军杨国龙啊!就是黑虎将军啊!”“我们黑虎寨就是黑虎将军的寨子啊!”“我们学的书里写着呢,黑虎将军保护了我们寨子,是我们的英雄。”几个孩子一扫刚见面时的腼腆,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我心里暗自高兴——这本乡土教材他们真正看进去了!
孩子们带我上山进了寨子。黑虎寨在山腰,羌族人习惯住在高半山上,远远看去,寨子会隐约浮现在云朵之上。因而,羌族也被称为“云朵上的民族”。黑虎寨的人家全住在碉楼里,这些碉楼少说也有三百多年历史。“5·12”汶川地震时,除了一座八角碉略有损坏,其余竟毫发无损。
在孩子们家里,大人招待我的是茶水,孩子招待我的是屋顶——在杨和科家和余滔家都是这样。孩子不说话,只用眼睛深深地瞄着我一会儿,然后一转头,登上天井里的独木梯,三下两下窜上屋顶。那背影分明在说:“跟我来,有好玩的!”
屋顶上有的是风景,还有白石祭台——每个羌族家庭的屋顶上都有5个白石祭台,四角各一个小的,中间一个大的。孩子站在祭台边,看着我。我故意说:“哦,这里有个白石堆。”孩子赶忙更正:“那是纪念白石神的,我们学的书里有白石堆的故事。”
记得6年前我到寨子里做文化调查的时候,发现了茂县每家羌碉上都有白石堆。我就问恰好在家门口站着的一位四五十岁的老乡,那是什么意思。老乡抬头看了看屋顶说:“是啊,我们的房子上都有这个白石堆。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老辈子都是这样的,我们也这样。”后来,我才知道,白石堆代表着羌族迁徙的历史和羌戈大战的创世故事。当然,这些内容都被我编进了《沃布基的故事》里。
我们的学校每天都在上课,可孩子学习的都是远方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令人仰望,而我们的家乡真的就渺小简陋吗?学习了自己的家乡,孩子有了自己的英雄,了解了家乡丰富的历史,稳稳地站在自己的乡土之上,成为有根的人,自信心不就成长起来了吗?
我做乡土教材10年了。从云南的拉市海,到湖南的湘西,再到四川阿坝州,我感受到了丰富多彩文化的强烈感召,也体验到这些文化面临湮没和衰竭的无奈、痛楚。
在家庭仪式缺失和社会教化日渐薄弱的情况下,在课堂上传承文化是一个有效的方法。但是用什么方式来引导学生学习乡土文化呢?
一个最坚决的原则是,我们绝不能把乡土教材编成一本乡土知识汇编,这样既给学生增加了负担,也达不到传承文化的目的。一本有灵魂的乡土教材,它要承担的任务是引导学生发现家乡,发现先祖的生活智慧和人文精神,它是孩子们进入家乡文化这个领地的引路人。并且它应该是有趣的、好玩的,符合孩子们的天性,让他们喜欢的;它应该是图文并茂、深入浅出、形式活泼的。同时,这部教材应该提倡新的学习方法——以学生为主体、参与互动式的学习,也就是要体现出新课程改革的理念和方法 。
最终,我和我的伙伴们确立了这样的思路:所有小学教材,我们都设计出一个人物,一个和学生的身份、经历、思维相当的人物,我们以这个人物为主人公,通过他的眼睛观察生活,在孩子们司空见惯的生活中提炼出生活智慧和文化精神。我们的课文都应该是学生最熟悉的日常生活场景,而在这个场景中,我们会引导学生进入一个由近及远的认识路径。这个引导始终是在生活中进行的。它的出发点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的历史就是我们民族的历史,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民族精神就蕴含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展现我们的日常生活,发现并掌握民族智慧和民族精神,是使人成长和确立自己独有的情感、态度、价值观的过程。
作者(右)在羌寨做文化调查,观察羌族妇女摘花椒。 王小平供图
课文的设计是我们的创造。每一篇课文都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文字要轻松活泼亲切,它的主角和听众都是学生。这个故事是包含民族文化精神的日常生活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蕴藏着一条由近及远的认知路径,由“我”开始对自己家乡文化的认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在哪儿?我怎样生活?我们为什么这样生活?
我把这个故事称为强调关系的叙事,它强调日常生活中体现出的关系:我们的生活方式与我们的自然生态环境及我们的历史的关系,我与他人(家人、亲友、社会、世界)的关系,今天与过去和未来的关系。在我看来,这些关系中蕴含着智慧、伦理和民族精神。这些都是价值观的基础。在理解和认同这些关系的过程中,学生即可确立情感、态度和价值观。
比如,在我们的教材中,民居都是一定要有的内容。不同地区由于自然生态环境的不同,民居有各自的特点。在湘西的教材里我们介绍了吊脚楼。通过故事的讲述说明湘西地区由于“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们在河岸或山脚下建筑了吊脚楼形式的民居,是为了搭建出有平面的房屋,同时也是就地取材,利用当地生产的木材和桐油做建筑材料,建成防潮、防虫、防止野兽进入的在地面之上的房屋。而羌区所住的碉楼,则是因为羌人居住在高半山上,风大寒冷,为了抵御部族之间的征战和野兽的侵袭,就地取材,利用山上的石块和黄泥做建筑材料,建成挡风御寒、具有防守作用的碉楼。关于食物、服装等的介绍也展现了这样的思路。那些课文编写得都很有趣,不枯燥,不仅学生很爱看,有的家长也读得津津有味。
在课文之外,我们还设计了很多活动——调查、游戏、表演、团体绘画、手工、行动设计、生活仪式模拟,等等。它是学生自我学习的过程,可以使学生最大限度参与到学习中去。
我们比较典型的活动是村寨图和家族树。这两个活动都需要观察和调查。比如,村寨图是让学生画出自己居住村子的文化地图。这就需要学生观察自己村寨的路径、地形和各种建筑的位置,并选择出自己村寨中自己最喜欢或和自己关系最大的一些地点,比如经常玩耍的地方,最喜欢的亲朋好友的家,觉得村子里最重要的地方,等等。然后将这些内容画在村寨地图里。这个活动既可以锻炼学生的观察力和发现力,又可以锻炼学生的选择能力和表达能力。画出村寨图后,学生们会觉得原来熟视无睹的村寨竟然有这么多值得自己记忆的东西,就会增加对村寨的感情。相信画过村寨图的学生,不管将来他走到哪里,关于自己村寨里的童年记忆都会永远铭刻于心。
活动中还有一些生计调查和家乡面貌调查等,我们希望学生能够关注变化,并学会判断什么变化是好的、什么变化是不好的,是什么原因带来了这些变化。
在每个地方,我们都得到了当地教育主管部门的大力支持。每个地方都有热爱本地文化的人,他们很愿意为自己家乡文化的传承出力,而且非常珍视自己的文化。记得在《沃布基的故事》一书的审稿会上,课文《我和爸爸去耕地》的初稿中有一句写道:“爸爸吆喝一声,牛就撒着欢跑起来了”。我刚念完这句,马上就有当地的老师提出:“不对,我们羌族人很少吆喝牛,我们都是唱牛歌的。”接着,就有人站起来,说牛歌是这样唱的,高亢而抑扬顿挫的牛歌就唱出来了,在座的很多人都跟着唱起来了。会场上当时就是一片歌声。那时我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就想,羌族人真是诗意地栖居在云朵之上,他们的文化多美好啊,我们怎么能让这些文化流失呢?
在我看来,我们的每一种乡土教材,都是根植在孩子们心中的自信和力量。我希望,教材中体现的那些生活智慧和人文精神在孩子们身上得到继承。我希望,那些将来走出家乡的孩子,能因为了解和掌握了自己家乡丰富的文化而充满自信,并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能力。我希望,那些留在家乡的孩子能够以自己家乡的文化为资源规划自己未来的发展。我也希望,那些开展了乡土文化教育的地区的孩子们,能成为丰富本地文化的自觉力量,空巢的村落也会由此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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